困...【寅】

2005-10-08 18:35 | 林柯








困。我总是困,困乏。

我总是埋头不顾一切、呼呼地睡过去一天又一天。

时间于我构不成任何威胁,就是有,也只是在梦里拉着我倒着走回那些记忆中的缤纷。

然后我逃脱似的从那里回来,逃回来。

那都是些恶梦,安静的恶心,恬适的恶心,平和的恶心。

时间是坏东西,真他妈恶心。

它让我不再习惯那些山那些水,却让我开始习惯冰冷的水泥冰冷的铁杆冰冷的空气…

我每每从睡梦中醒来,眼角会有冰冷的泪。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真不知道。

所以我是困,我总是困,困惑。


这里的太阳不一样,绝对不一样,绝对。

梦里的太阳,很暖和么,回忆早已模糊,那都是些飘渺的印记。

依稀的,阳光里有蝉鸣,有鸟叫,有泥土的芬芳…

这里的太阳总是性情古怪,一会儿热的抓狂,一会儿冷若冰霜。

阳光里是些人生鼎沸,都是些人生鼎沸。

我不知道。


梦里的我在一块大大的岩石上,头下是一潭绿水,上面漂着大朵大朵的白花,湖对岸是缤纷的一片树,有不知名的鸟飞来跳去,我可以低头饮一口清甜的水,然后仰望,仰望开出大朵大朵白花的潭水的根源——那片开出大朵大朵白色暖和的蔚蓝天空。

可是这里的天空脾气很坏,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高高在上,我抬头,都是一条一条的支离破碎,太阳一出来,将那些灰暗冰冷的栅栏竞相投在我身上,一道一道…

我突然才发现不知何时,身上长出一道一道的黑纹,黑的突兀黑的碍眼。我惊恐,那些灰暗长在了我的身上,舔不掉抓不消,它们都长在了我的身上,为什么要长在我的身上?!

我不能再让太阳将那些铁笼的栏杆投在我的身上,决不能!!

太阳是个坏东西,真他妈的恶心。

我开始在那个巴掌大的笼里来回地走,走个不停,躲闪,可是不管我躲到哪里,仍有一道道的灰暗抓住我,套牢…

他们不放手,一直不放……


外面两条腿的家伙们开始惊喜地发出叫声,他们注意到昔日里总是打瞌睡的大老虎开始动了,那个蜷成一团带黑纹的大南瓜有活力了……

如果恐惧也算活力……

我吊着眼睛望着那些从来支离破碎的人们,望着外面支离破碎的花花世界,原来一直是支离破碎的,只是我不曾注意。

他们呢?那些两条腿的家伙们,他们不怕么?

我不知道…

为什么梦里没那些栏杆?连栏杆的阴影都没有?那里不是也有太阳么?

我不知道…

那些大团大团暖和的白色呢?不在了?消失了?而这里只有一整抹消散的灰白,一整抹的寂寞,一整抹压碎的时间。

我不愿做梦,不愿走进梦里。

某一天,我终于明白,我是怕,怕那些安静恬适平和终有一天会醒,终有一天消失殆尽。

而我,无能为力。

我怕,怕到骨子里…


每天那个黄发碧眼的人都会隔着栏杆递进一盆牛肉,我不屑一顾,那些肉冰冷,我没胃口。

他总是自作多情地小心翼翼,他每天都会拿着块破抹布边擦拭那些栏杆边仔细地检查它们的好坏,他以为他的皮肉会比那些肉香多少。狗屁,比起牛肉凝结的血腥,我更讨厌他满身异类的香气和血液里都有着的烟味。

他,没人味。

而让他一厢情愿产生错觉的是我总是凝视着他的双眼。

他的双眼,有着会让我延续下去的照顾,却又有毁灭。

将我毁灭。

就象那个记忆中遮住了天遮住了阳光的黑暗。

仿佛这双眼睛是那片黑暗有着的眼睛的替身,那双一样的眼睛,看着我,将我穿透,穿透我一身囚衣似的皮囊。


……

那是我才出生不久,身上是一些细小的绒毛。

还没有突兀的黑暗条纹,有的,只是不明显的斑。

妈妈爱惜的舔着它们,说那些斑很可爱。

妈妈对我们说孩子们要好好保护你们的这斑纹。

因为它们,可以长成你们的骄傲。

我记得。可是我不明白。


那天之前一直没出现过的一只老虎漫漫走过来。

我嗅到他身上有股熟悉而陌生的味道。

亲切却又远离。

妈妈让我们见他,让我们叫他爸爸。传说中的,爸爸。

我们并未开口,还未来得及开口。

他不在乎的过来。

张开嘴,吞下了我的一个兄弟。

错愕。连妈妈都愣住了。

等妈妈反应过来,那位“爸爸”已经吞了我三个兄弟。

而妈妈,生了我们兄弟四个。

我畏缩地发抖,那片黑暗笼罩过来。不可抗拒地压过来。

遮住了天遮住了阳光。

妈妈跳过来,被蛮横地推到一边。

那双眼睛盯着我,将我穿透。

瞳孔是一条线,收缩。我想从那狭小中挤出,抽身逃离,可是它关上了,我逃不掉,已经不能逃掉。

我看不透,我睁大双眼,我闻到扑鼻的血腥气。

莫名的惊恐,莫名的压抑,莫名的歇斯底里。

都是些莫名的兴奋。

最后他转身离去,杀气尽消。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


而在我即将离开妈妈一个人独立的时候,妈妈告诉我我会长大,会有自己的孩子,会和一些母虎在一起,但不会是永远,而只是片刻。

当我问她为什么的时候,她对我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揭示了我余生所有的劫难。

她说:“孩子,你此生为虎就注定孑然一生孤独到老,注定你至死都是一个人。”

我开始被放逐,寻找属于自己的地方。我一个人的归宿。


那个雨夜,我误闯了别的老虎的领地。

那标识的气味中有我熟悉却又陌生的味道。

我迟疑,然而就在我迟疑该不该退出时,一片黑暗到来。

劫难再所难免。

一场恶斗,那片黑暗终于倒下。

可是我仍然看不到天空,仍然看不到阳光。

雨一直在下,黑暗依旧未曾睡过去。

他是国王,但是他不需要臣子和卫兵,他是自己的神。

夜一直醒着,看着,笑着。

我注定一个人。


……

我的思绪被一阵金属碰击声敲回来,那人用铁棒敲着铁栏,不住地叫“吃啊吃啊”……

我一股火起,我要灭掉那双眼睛,我长久沉睡于身体深处的血腥总被那双眼睛惊醒,我总要一遍又一遍地目睹我一再想要掩饰的东西,一遍又一遍地涌现那种在被自己打垮掉的躯体前想要叫出“爸爸”的冲动…

我无法忍受,扑了过去,抓着咬着咆哮着。

那双眼睛是个坏东西,十足的坏东西,真他妈的恶心。


那人惊叫着逃离,有穿白大褂的人出来,认真的盯着我,然后对身后的黄发说:“它的情绪不稳定,你得一晚上注意着显示器监视着了…”

“它疯了?!”

“还不至于,你知道人们说乐观的人看到太阳,悲观的人看到太阳黑子吧,这个大家伙属于后者,动物也是和人一样以情感做为行动基础的,积压的都一下爆发了,还是小心为妙…”

那家伙听了安了心,又愉悦地对我说:“嗨大个儿瞧你的爪子,那些指甲长得该剪掉了…”

折腾了好一阵,他们终于离去,而为了活下去,我一口吞下那块冰冷的牛肉,来不及细细品位。

那种冰冷会让我作呕…

我记起那些场景,扑倒猎物,一口咬断喉管,又粘又稠的热腾腾的鲜血,大口大口的喝下去,扒开肚子,扯出内脏,稀里哗啦地吃掉,再哗呼吞下一半的肉来,那叫一个痛快…

可现在我的嘴里尽是些冰冷,一直冷到肚子浸入身体。



第二天又来了几个穿着白衣的人,那些白色对我已经不再暖和,一股冰冷……

我在上面闻到死亡的气息,没有鲜血。

一阵针刺的痛,我一颤,这种熟悉的痛楚。

我记得就是这样的痛楚过后,我醒来,周围便有了一条条的阻隔,一道道的破碎。

那些痛楚搅醒了我的梦。美梦。

于是我知道那抓痒似的疼痛终究会无限制地扩大,膨胀,最后让我病入膏肓,痛不欲生…

我努力地抗拒,抗拒阵阵袭来的倦意,抗拒走入梦中。恶梦。

无济于事…


……

那时我被爸爸扑倒,就在他张嘴要给我致命一击的刹那,我感到他的齿尖碰触到了我的血液,奔腾的血液,那其中有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

他停住了。

他迟疑了。

再次。

永久。

我看到他颈上的脉搏强烈地跳动,那种诱惑…

那是种诱惑,跳动着的,都是些诱惑……

我不顾一切,反嘴一口死命地咬了下去。

我听到喉管清脆的断裂声,诱惑煞然而止。

那些都化做急流喷射而出,溅在我的脸上,和着雨水,淌下…

我一阵惊恐,我听到了自己脉搏的跳动,跳动着的,都是那些诱惑…

屠杀!屠杀!屠杀!屠杀!屠杀!屠杀!屠杀!屠杀!屠杀!

啊!!!!!!!!!!!!!!!!!!!!!!!!!!!!!!!我扭头发现背上的斑点急剧地延伸,像是被诸如时间之类的利器硬生生地划开,拉长,那些血一股脑地涌出,凝结,结成黑色的痂,透进身体里,嵌进去,舔不掉抓不消,我满手是血,殷红的鲜血,鲜血淋漓。

……


我缓缓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瘫在地上,被切成几块的太阳发出刺眼的光,燥热难耐…

地上有尚未干掉的水迹,于眼边,我看到反射出一道道的条纹的天空。我又流泪了,而这次,连泪水里也有了那些条纹,我没有看到什么太阳黑子,我只看到那些条纹,那些牢笼的栏杆。

爪子很疼,抬起看时,才发现指甲没了,都给剪掉了,冒出一点一点的鲜红。

掌中开出一朵朵的红花,绚丽苍凉…

到头来什么都没有抓住,抓住的,是自己的血…

在野外,我们的指甲是不需要剪的。

终日地奔跑行走会将它们磨得服服帖贴。

可现在不一样了,都是人惹出来的。

都是他们。如果不是他们,那些山水不会越来越小,领地不会越来越少。

而父亲,就不会吃掉自己的幼子以确保自己的领地。

都是他们,一定是。

之后我越来越暴躁,越来越渴求。

而我渴求希望些什么,我却自己都不清楚。

我不知道…始终不曾知道。


困,我总是困,困守。

旁边新生了两只小豹,新生命…

那些小家伙,柔软而让人惊喜…

他们有斑点,一圈一圈,中空的斑点。

豹妈妈告诉我那些斑点不会长成条纹,那些一道一道灰暗的条纹…

我惋惜却又羡慕,那些斑点成不了豹们的骄傲,却也不会长成牢笼将豹们套牢。

他们要一辈子在着里面么。我问豹妈妈。

她点头,毫无所谓。

在这牢里?!我惊奇。

那又如何?!她更惊奇。

自由是局限的。外面是更大的牢。她如是说。

我默然。

困兽犹斗,我不知道还该不该顽强,毫无根据地顽强。

我不知道。从未知道。


外面又来了白衣的人。

他们隔着笼子看我们四条腿的。

我们隔着笼子看他们两条腿的。

来到我这里,照旧,一阵痒痛,慢慢入梦。

恍惚之间我看到他们进到笼里,而一些栏杆随着一并消失,我看到了一整片连续的世界,那些恍若梦中的世界,原原本本,在我眼前。

我两眼放光,挣扎着站起来,冲了过去。冲了出去。

人们一阵惊叫,他们不知那些针剂为何失效。

我一阵乱撞,狂喜不已,上下翻腾。

那片久违的天空,那个完完整整的太阳,所有的这些那些,都是完整的,所有的都是!!

我正沉迷于仰望天空,那上面却突然开出黑色的藤蔓,那些藤条铺天盖地,网住我的全身,那些条纹更多更密,将天空割到支离破碎,割到体无完肤……

我挣扎,妄想挣脱那些条纹,挣脱倦意的束缚。

可我最终倒了下去,依旧倒了下去。

那些斑点…我最终也没能让它们长成我的骄傲……

……对不起,妈妈…

我瘫在地上,仰望天空。

太阳却在那上面,将牢笼投在我身上。

“此生为虎就注定孑然一生孤独到老,注定至死都是一个人。”

我知道自己,永远也摆脱不了那些一道道的栅栏,那些印记入了生命里一条条的灰暗。

那些纹路。

那些如烟的寂寞以及似水的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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