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右转

2003-10-24 19:07 | fantavision

一.河的左岸。已回暖。
回到南方城市。夏季的阳光很刺眼地弥漫在上空。沿海城市的空气里始终有腥咸的气味萦绕,挥之不去,像烙在胃里的一种灼烧。强烈而疼痛地袭击着我。我又站在这片土地上,在离开很久之后,有一点晕眩。
夜里有大的风,在窗与窗之间撕扯着,发出巨大的响声。像某种兽类的哀嚎。我努力地开始重新习惯这座城市特有的味道。就像是去习惯身边突然出现的一个人的气味,然后把它刻在心里。
我叫荼。从遥远的北方的城回到这里。开始一场无所事事的生活。白天的时候我通常是坐在地板墙壁投下的阴影处,并随着时间移动位置。我觉得太阳东升西落是一件辛苦的事,也许像我这样的人更适合生活在极地,简单到极致,漠然到极致。有时我会想起一些过往。七年前我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于是离开,去远方。去感受很久以来一直试图抓住的感觉,北方的荒凉和风沙。我凭借一纸漂亮的成绩,背负着冠冕堂皇的理由离开。
北方城市的理想。如此遥不可及,却曾经被我握在掌心里。我现在已经是一个隐忍的男子了,埋葬掉心里残留的一些激烈的痕迹。呼吸着南方潮湿阴郁的空气,喜欢上暧昧的褐色。并且开始以文字为生。
长时间呆在黑暗中的人总是容易产生幻觉。我开始写一些血淋淋的情节,充斥了阴暗暴力流离疼痛。我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快感中,无法自拔。这是我回到南方城市的第三个星期。二十天前我离开浸,没有任何只字片语地回到南方。骨隙里总是有种蠢蠢欲动,让我很难受。我以为只是离开黑暗太久,于是想要重复很久以前的生活。

浸是我在大一的时候认识的女孩子。建筑系,喜欢中国古式的风格,安静,有干净的短发。第一次见面是在图书馆的门口。我蹲在地上思考,她因为走路的时候往回看而撞到我。那天我的心情烦闷因而有些愤怒,我缓缓地站起来,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找死啊。局面也许很可笑,她比我矮因此需要略微地仰起头,很被动的位置。所以不停地道歉,涨红了脸像一个被人欺负的小女生。我觉得颜面无存,一甩手就走了。她愣在原地,木讷。
后来再见到时候,她说你不要抽烟,对身体不好。我把烟盒子扔给她。满意吗,我笑笑地问她。她低着头说对不起。
第三次又在图书馆里见面的时候,她坐在我对面。正是十一月北方秋意肃刹的时候,落叶被大把大把地刮落打在窗子上,成就着一种荒凉。她把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推到我面前。我低头一看就咧嘴笑了,漂亮的字,写着关于她的很多事情,详细地像在报户口。她有好听的名字,浸,安静的读音,很落寞的感觉。是北京孩子,从小成长在这个城市,没有想过离开。我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儿,突然拉起她的手冲出阅览室。
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像一个意外情节。浸总是对我很好,眼神里却闪烁着不安。我的身上始终有流离失所的气息,她感觉到,却不挑明。她想她可以给我安定的生活,一辈子的细水长流。牵着手到老。而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天荒地老,那样沉重的背负。我感觉到自己的心里还有很多暗流汹涌。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告诉浸。我只是有时会有些歇斯底里,有时安静得像死人。
念大学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没有完全长大,内心还有激情的男孩子。总是渴望找到缺口来打开自己的疼痛。那么一大片荒芜的疼痛。想要展示给一个人看。
我们在一起。七年。浸坚持不懈的爱情,我的逃离。

我开始昼伏夜行的生活。整夜沉溺在电脑苍白刺眼的光线里。不停地喝水,抽烟,蜷缩着身子。寂寞无法言语,只是感觉荒凉。这种完全与外界隔离的生活,似乎也很好。我还可以给自己微笑。
偶然打开电视看到一支MV。女子划满了落寞的大半张脸和丝丝缠绕的发簇,突兀乖张地呈现在镜头前。寂寞深不可测。还有呓语般一掠而过的英文。下午2:30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洒进来。刚刚起床,抽烟,喝冰水。手指的姿势寂寞得无法言语。那个女子的声音低沉且压抑。小的白色的字间隔着映在屏幕上。“如果可以让我生活在地下,我将感激不尽”,很长的一段话,来不及看完。但是很轻易地我就喜欢上她,因为这段并不知来自何方的文字。
那首歌的名字叫《A wishful way》。I’ve no illusions about anything.


二.时间的彼岸,我们对看,被冲散。

我在这个城市捱过了炎热的八月,秋天很快到来。夜间的风渐渐地凉下来,拂过面孔的时候温情无限。我给浸打了电话,听到她淡淡的儒雅的北方口音,依旧没有任何改变。她说,荼,你在哪里。你回去了吗。她叫我荼的时候是一种潮水样的温暖。有模糊的疼痛。
是的,我回来了。回到这个我出生成长并且一度离开的城市。
年少的时候常常坐在屋顶,光着脚,感受风从指尖穿梭而过的快感。衣袂在风中飞扬,像绽开的大朵鸢尾。我喜欢看暮色中鸟群从云层下掠过投下的黑色影子,没有声音,快速地消失在同一个方向。我从来只是安静地看,没有诉说。它们已经生活得很辛苦。每个人的伤痕只能数给自己看。
而现在已经丧失观望的勇气,看见鸟群的时候听见它们在不停地叫着“亡,亡,亡”。

我在BBS上认识她。我写文字她跟帖。这个状况持续了很久,像是一种习惯。那是一个地下网站,挤满了阴暗的人群。大家互相安慰,乐此不疲。我只是偶尔去发帖,从不多涉入。而她的话亦不多,寥寥数语,像是尽她份内的责任。她她说她的感受和想法,并不特别,却显得很从容。应该是个有教养的女孩,我曾这样想。后来变成私人的聊天,有更大的空间,更加的空旷。
我的话不多。言词简略。一种很认真的敷衍。有时因为烟抽得太多而剧烈咳嗽,弓起身子无法进行交谈,因而对话显得有些断断续续。她总是在那头很耐心地等待,给我足够的时间,只为了看我打过去的几个字。
午夜是一段容易使人松懈和脆弱的时间。我很快地就陷入一种习惯,习惯她的存在和气息。就像一道伤疤在慢慢痊愈的过程中另一道伤口切入其中。于是层层相绕,深入肺腑,再无法摆脱。
我感受到那种更刺骨的疼痛。让我缄默。我突然只想以一种俯视的姿态观望她,不需要触摸和对视。只要我还能看到全局,就好了。我无法忍受的是那种抽不出身的恐惧感。我需要的是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可以长久地下完一局棋。但前提是,我要成为那样一个可以与她势均力敌的对手。

我因为没有把握可以安静地呆在浸的身边到永远,所以离开。我因为要保持清醒,而不知要对她说什么。

很久以后,她说,你是这样冷静的男子。
我沉默很久。生平第一次有一个女孩对我说出这个词。冷静,她说,你是这样冷静的男子。其实我只是一个太过隐忍的男子,无法对你诉说那么多。太过的自我和警惕。
那一刻,我突然有强烈的诉说的欲望。然而我的手指放在键盘上感触到凉意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因欲望强烈而哑口无言
是八月底的时候,又有台风侵袭这座城市。路过,停留,然后消散,不知所踪。我喜欢那种粗暴的感觉。像是要将城市撕成两半。
她在电脑那头,她说,你的城市有台风经过。你害怕吗。
她从来没有触摸过台风。因此无法体会到那种绝裂感。可以让一个人彻底地忘记掉孤独,再没有绝望,没有受伤。听见那些呼啸的声音你才明白,人类是这样的渺小,连平静也无法安放在心里。
我对她说,我正在让自己成为一个平静的人,宠辱不惊。

在这座城市有一个很喜欢的地方。在江边。一座小的天主堂,陈旧,墙壁的石块缝里都嵌满了尘埃。每天早上6点都会做弥撒。左边是一座小洋楼,很旧的门匾上写着上海驻外大使馆。门前是一小片白色的沙滩。我每次摸着这块散发出腐朽气味的木板心里总是有微微的触痛。我想起我的外婆。是一个和蔼的老人,虔诚的基督徒。听母亲说是家族的影响,从小的信仰,跟在身边很久很久了,像天上的风。外婆很久以前曾告诉我,旧上海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来自这个城市,而她,却从上海来到这里。因为爱的人在这里,所以心甘情愿。她说,一辈子留在一个人的身边,为他烧饭洗衣服,不是有很多很多的爱就够了的,还需要有很多很多的平静,放在心里。
坐在江边的木凳上我总是会想起浸。北方的生活。她在阳光和熙的午后,安静地坐在木桌子旁,摆弄着手里的铅笔和长尺,在有着淡淡条纹的纸上画出美丽的线条。那是她的理想,搭一座白墙黑瓦的房子,和爱的人住在一起,用宠爱的语气叫他的名字。浸的纯净的微笑,和夕阳下闪着金色光泽的发梢,常常让我觉得安定。可是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我想要的。到底是不是。

你也许永远也无法知道,台风压过这座城市的时候,空气窒闷得难以呼吸。你不在我身边,我这样想念你。
我不知道自己是要说给浸听,还是她。


三.不管我们习不习惯。那些片段,都不算。

她说,我叫续。我在电脑这头笑。好意味深长的名字啊。接连不断,延绵千里。
续很理智,看上去像是一个完美的女孩,欲望藏得很深,偶尔表现出脆弱。不会轻易地提起现实中的事,只是缓慢从容地讲述他的感觉。
荼。她总是这样叫我。她说这个名字很暧昧。呼之欲出的妩媚,很迷离。
我习惯性地微笑。
我们可以在一起吗。续的口气有些谨慎。
我点了一支烟。然后我问她,你是否会觉得我离你很远。我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只是续,一直让我感觉遥远。
续很久才发来信息。她说,你一直都离我很远。
我总是很容易就感觉到溃败,在和续交谈的时候。一泻千里的荒凉,绝望排山倒海。黑暗中我突然想起朴的脸。浸始终是生活在明亮里的女子。而阳光再锋芒,也无法绝望。
我想我爱你,续。所以我们不会在一起。
续在年底的时候告诉我她要去法国。然后她很隐晦地问我觉得怎么样,我知道她很希望我可以跟她一起去,起码考虑一下。爱情就是一场战争,她在乎结果。可是我明白,无论怎样,她不会为我而留下。事实上,我不想并且无法离开,还有浸在,还有我所有的幸福不幸福留在这片土地上。她和它们都是我太过眷恋的气息,这样熟悉,深入骨髓。
我笑着对续说走吧走吧。我的路,你的路,都还在延续。我们并不是彼此的。
再见。我素昧平生的爱过的人。

我们无法横跨岁月。时光流逝中的磨砺不是可以随便挂在口上或者在心里想过就算的东西。我们无法以更强大的力量去使它顺服。我们所能做的,只有让自己学会迁就,和缓慢地成长。哪怕只有一点点,便足够抵挡内心的激烈和无法扼制的欲望。
我决定要离开。
从第一次告别这片土地到最后的诀别,像是一场轮回。而我终于结束掉一场漫长的等待,从七年前就已经开始的等待。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人,用那么长的时间,耐心地等待她的出现。我可以安心地把我所有的疼痛都放在她的掌心。有些话,有些事,只能说给一个人听,就像心里的伤痛只能展示给一个人看。因为只有在那个人的心里,才是最适合的时间、地点、心境,以及感情。只有她最能明白,并且珍惜。
等待本就是一个漫无止尽的过程。我终于等到了她,也等到了自己放手。只是一场灰飞烟灭。耗到自己筋疲力尽。

电话里有沙沙的声音,浸的北方口音温暖得荡漾在我耳边。我说,浸,我会留在你身边,直到死去。你不要放开我的手。浸显得有些惊慌,手足无措的样子。她说,荼…… 我微笑,浸,你不是一直想要这样的吗。我已经把手放在你的手心里了,你是否想逃开。
浸没有再说话,呼吸声在深夜里一起一伏很均匀地传过来。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幸福。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淡然的人了。学会抓住一些东西,学会了放弃。
心里不再有汹涌的声音。脸上隐忍的痕迹也会慢慢褪去。慢慢地,直至消失。
爱情是一个人的事情。它只滞留在你的记忆里。不是一定要两个人在一起,才是幸福完满的方式。

很久以后我收到续的E-mail。她说他在远方那个华丽空洞的国度里生活的很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有优越的生活条件和一个爱他的男孩子。我看附在邮件里的照片,她素静的脸上写满幸福,很安静的样子,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浸站在我身边,递水给我。我抬起头对她说,这个女孩子多像一朵打开的白色鸢尾。那种我曾经喜欢过的花朵。

可能往右转 或左转
不管我们 喜不喜欢
故事最后还不是 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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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寂寞的同时,我点燃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