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条征文】飞花....

2005-07-28 22:53 | 林柯




我逐一清点床上大大小小的包,希望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免得给瑞克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提前退出已经让我心生歉意,然而没办法,妻子来电话说父亲重度昏迷,在病床上躺了四天,我必须马上赶回去……


“放心吧林克,老爷子不会有事的…”瑞克坐在旁边用蹩脚的中文劝慰我,连我都不知道他打哪儿学来“老爷子”这样的称呼,“…剩下也没有多少工作,交给我们好了……摄影机和测量工具留下,你的东西……防寒服,登山工具,这是……
润肤水?还有取暖器,这个,这包呢?”他拿着一包干货模样的东西问我。

“很滋补的东西,中药材,你叫的那个老爷子非得要我带上的,结果放在这儿忘记了,你们留下……”

瑞克接过,不禁吹了声口哨,我告诉他用法,然后转头看见那瓶安安静静躺在箱子角落里的跌打药酒,也是父亲为我准备的,拿起在手里把玩着,瓶子冰凉,我突然想我忽视了不少的东西,一直是……

父亲听说我这次是来阿拉斯加,他不曾熟悉,背着到处翻阅旅游的资料,知道这里天寒干燥,北部的庞巴罗更是风大雪大,便叮嘱妻子为我准备取暖器,还记着电视里打广告的润肤水,想对我保护脸也应有所帮助,便也让妻子备好,自己给我配了中药,连着特制的跌打药酒,一并让我带上。我告诉他这些队里是有的,他却虎着脸说他配的独一无二,好说歹说硬让我给带了……

而这些,本来一直是母亲为我做的,那时候母亲就是帮着我清点东西,生活用品,一边问着我要去的地方的情况,她不容忍自己被别人问起我的时候只是回答说出差考察这么简单而详细情形则一概不知,她说这样心中好有数才能踏实,末了再一一指着箱里包里告诉我每件用品的位置……

母亲五年前去世,而父亲接过了这份工作,虽说和母亲比起来他不会当面问我要去的地方情况怎么样,拿他的话说我都是现去考察,自然不会很清楚,自己却背地里查阅资料,再给我介绍一番,偶尔还会发生像是这次让我带上女性润肤水这样类似让人忍俊不禁的事,却觉得傻的可爱,越来越觉得现在的他好似个老小孩子……

“你真是幸福…”瑞克耸耸肩向我笑着,“像这暖炉一样温暖的父亲…”

“是……”我也点头笑,“很温暖,像暖炉一样……”

冷得时候才会想起暖炉,而热的时候便无视其存在。我已经习惯这样的爱护,觉得习以为常,想起昨晚做的
噩梦,如果父亲在我赶到之前真有什么闪失,我可能就此懊悔一辈子……


有些东西一直在,我们一直拥有,可是我们未曾发觉……不能知道明白,也就不能体会和珍惜……

为什么人一直知道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这样已经发腻的话,一直把它挂在嘴上,可到头来还是后知后觉?



我把药酒也留给瑞克,东西准备妥当,瑞克帮着我提着走出营地,刚好有货物要送回总部,我也就顺带搭回去的飞机,庞巴罗到阿拉斯加南部的安格雷奇路程不算太远,我在那转乘去旧金山的飞机……”

没有再下雪,风也不大,即使天空低矮,云层很厚,可总的说来天气不错,适合飞行,飞机在云层里穿梭,我望着外边,心里着急却没办法,和驾驶员唐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更多的时候是沉默,诸多记忆重上心头……



父亲18岁便离开家乡只身来到美国,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那个时候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军官,掌管后勤,军需处,少校军衔,父亲走后不久抗战正式开始,联络也就此中断,再后来抗战胜利,经过种种波折才联系上,父亲正打算接爷爷过来,或者他回去,然而文化大革命又接着开始,已经退休从医的爷爷来信告知国内目前局势动荡,暂且放一放,谁知这一放从此再也没了音讯,后来知道爷爷被批斗,一向刚直的他心中气恼,病了也不肯吃药,撒手去了。

“真是悲哀…”父亲每每提及感叹,“打鬼子都活了下来,和平了却要死在自己人手里…医者尚不能自医,何况是国家,还有人心……”

而关于母亲和他的事,父亲所提甚少,唯一提到的是他初见母亲的经历。那时候母亲也是军人之女,在农村有着大大的宅子,母亲的父亲是个武官,而父亲的父亲则是文官,这一文一武可说是门当户对,两家的亲事顺顺当当的成了,谁料原来此前父亲竟是亲眼见过母亲的……

“那时候和朋友去村里玩,经过一家宅院,就瞧见你母亲正搭着梯子摘墙头的蔷薇花,探出半个身子,很是漂亮,
红蔷薇,花瓣正是飘洒,映着你母亲,我看的竟然呆了,哎哟实在是美得不行…”每次谈及父亲总是摇头笑着感叹,脸上满是少年情怀,“那些年都是包办,哪会想到这门亲事简直像是命中注定…”

父亲来美国之前已和母亲订了婚约,后来女方想办法送了母亲到这边和父亲完婚,这时看来的确明智,赶上抗战的话,这段姻缘就真的会给吹了……

除此之外,父亲再没有其他关于母亲的事情告诉我们,我想父亲母亲这风风雨雨几十年,大多的感情也已成了一种亲情,没有经历什么
生死恋,相濡以沫,一路走来,回忆纵然有,却是平和的温暖的在心底,不需言说,被父亲珍藏,属于他们两人之间……

父亲是念旧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却向着故土,大洋彼岸的家乡,种种原因使得回去的计划一再搁浅,思乡的情绪却有增无减。父亲在唐人街有间铺子,中国古色古香的东西一大屋子,所有的感情都在那些东西上,墙上国画,墨宝,地上雕花的床,红木的柜子,柜子上精制的檀木盒子,里边
琥珀琉璃什么做的一大堆的工艺品,各种玻璃瓶酿着酒,父亲后来也学了中医,自己配了很多种类的酒,有加蛇胆海狗鞭的,有加枸杞子冰糖人参红枣的,如此很多。还有各式各样的戏服脸谱,年轻时就好这个,现在没事还会穿上行头哼哼两句,乐在其中,对面的一小女孩子每次见他的花脸就准得吓哭,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对于他的经历,他提的也很少,那些吃过的苦,受过的难,早变成过往,而人变的宽容不争,活得平淡快活,珍惜感恩便是快活的理由之一……

“一切都会好的…”唐在我下飞机对我说,“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赶到医院已是傍晚,问了房号,病房门口碰见正出来的妻子,询问了情况,得知父亲已经转危为安,此前通知了另外的家人,这才松了口气,又听说琳一直没来医院看望,妻子正准备趁着这会儿父亲稳定回家看看……

琳是我女儿,不到五岁。母亲去世后,我和妻子又忙于工作,琳常常呆在父亲身边,倒也排遣了老人的寂寞,小丫头也听话可爱,尤其爱听父亲讲那“过去的事情”,比听童话故事还觉得有趣,做在父亲腿上,老人就教她背诗词,给她说中国的神话,历史故事,成语故事以及各种典故,给她说京剧里的脸谱,告诉她“上善若水”的定义,“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包括他的一些往事。那些已经过了的事,纵然很多苦涩酸楚,大多也被他说的极为轻松,好似几出
人间喜剧,事不关己一般。

丫头的心里早早便扎下了中国的根,又见自己的爷爷简直是部了不得的书,佩服的不行,对父亲格外的尊敬,让父亲带着给他念报纸,念报纸上关于中国的新闻,连
复活节的彩蛋都特意亲手画了京剧脸谱送给父亲,有这么可爱的孙女,父亲笑得嘴都合不拢,自是喜欢的紧……

而想起来,我算不得一个称职的儿子和父亲,甚至对于这为人最重要的情感之一也已经趋于漠视忽略,一切觉得顺理成章,父亲有段时间老是左手做着
单臂大回环,问起又说没什么,后来还是女儿问到告诉我说是关节炎,还帮着给老人按摩,说起来,我甚至比不上这个不满5岁的孩子……

再过几天又是复活节了,重生和希望的节日,我却又差点忘掉……

我疑惑又有点生气,平日里她对她爷爷不是很爱戴么,这下又怎么了?



我推门进去,父亲安详的睡着,我在床边坐下,望着他苍老的脸,胸口缓缓地起伏,房里很静,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我突然觉得心里发堵,竟有些招架不住,眼眶一热,就要流下泪来,回想母亲离去时候,耽误了那么一下,赶回来,便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而她至死依然念叨着我的名字…如此想来我一路上都在怕…一直在怕……


一会儿父亲睁开眼,见着我,淡淡地问说回来啦,全无刚经历生死之势。

我也“嗯”地回答,问他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死不了呢,就这命贱…”父亲淡淡地笑,“…想起来有还没做完的事,就回来了…就这么去的话…免不了遗憾……”

“遗憾?”

“嗯…”他点头看着我,从被子里伸出手,竖起两根手指,“这辈子就两个大的…”他复又望着天花板,喃喃轻语,“头一个想让你母亲过上好日子,一辈子跟着我受苦遭累,本来儿女大了自立了算了了一桩事情,以为可以过安稳日子了,谁想就那么匆匆走了…”

我一惊,想父亲在母亲死后并无流露感伤,本以为是父亲经历沧桑这样的事早已看开,哪知……

“这第二个…”

“想回家乡去吧爸爸…”

“是想回…”他闭眼笑着点头,“做梦都想,这几次常梦到村头那棵叫不出名的大树,到了春天就开花,风一吹满眼都是飞花,这里再没见到过…”

我对他说他要快些好起来,等他好了再怎么难都一定得陪他回去,他笑着点头。他一直是牵挂着那边的,经历了二战,经历了大大小小的经济危机,可他始终关注故土的事情,几十年纵使颠簸流离,却从未间断…

“说到梦到花…”他又睁眼说到,“刚才确实是做了梦的,梦到初见你母亲的时候,也是满眼的落花……”

他眼里不知看到了哪些,注视着,眼神悠长,穿越时空……



正说着有人推门进来,转头一看是琳,后面跟着妻子,琳一见我有些惊讶,我站起身问她这几天做什么去了。

“爸爸都是妈妈啦,我还和格林太太说好今天去她家的……”

“你爷爷病了你还去玩么?”没等她说完我便有些光火,父亲拉我冲我摆手,转头叫了琳过去,两人依在一起,琳问长问短又给父亲说她不是去玩,父亲笑着一个劲地答好好好,精神好了大半,我只得摇头叹气,妻子凑过来说在威廉太太家找到琳的,不知这鬼灵精又在打什么主意……

我转头问起琳,她才又记起什么,跑到门外抱进一个大的黑色塑料袋,搭着板凳往床脚对面靠墙的柜子上爬,一边费力地说着,小孩子的含糊的语言:“都是妈妈,格林太太家,多多的…还没去…”我依然不知她想做什么,只见她到了凳上把塑料袋往柜子上放,再自己费着劲爬上去,蹲着在袋子里捧了一把,柜子高,她战战兢兢地试探着站起来,满头大汗望着我们满是不解的样子,突然开心的咯咯地笑,我见到她小小的手里的东西,惊得张嘴说不出话来……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逝去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并未逝去,我们接过他们的记忆和情感,读懂那些,甚至因为读懂而让自己和他们一样有着关怀包容的能力,这也是遗传的一种,生命延续的一种……生生不息并非单单是指生命本身,还包括情感……


夕阳西照,满是金黄的一间医院病房里,下着花瓣雨,那些花瓣飘了近大半个世纪,在梦中和记忆里,在几代人中间…


一个有着黑色眼珠,淡黄色头发,不足5岁的中美混血小女孩,一次又一次的手捧收集来的蔷薇花瓣,往空中抛洒,她的对面有对笑着流泪的夫妇,在他们的旁边,是一位半躺在床上,脸上镀了余晖,颤抖着身体满眼湿润的中国老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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