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巳】

2005-10-20 23:08 | 林柯





我只是比其他的兄弟姐妹,早了一分钟而已。


而此前,只是一片灰暗。空间狭小,但灰暗却漫无边际,睁开眼,却无法知晓灰暗的那头,或者说是背后,隐藏了何种物质,有无危害,等等之类,全不知晓。只是觉得空气所剩无几,这样下去,也只能丧命于此。当时就是如此的肯定,所以努力地抗拒挣扎,出于一种本能,用出全身的气力,接着灰暗脆响着破裂,一丝光便透出来,接着,扩大……一直躲在灰暗背后,不知何故。


探出头去,新鲜的空气,伴随空气扑来的还有新鲜的世界。其实世界似乎因我而新鲜,只是当时确实不能了解。担心自己的冒然闯入可受批准,能否得到承认。



探头的一瞬,我看见远处草丛中隐去一条尾巴,那尾巴似水般抹过,再无痕迹。我本能的知道那是我的母亲。她躲藏……确切地说是离开,这种方式,对我而言,无疑是种打击,那尾巴游走,水痕般淡无痕迹,可是曾经清晰,此刻更是毫无预兆地在心头化开,侵入心肺。自己不能准确地表述,那应该是种无奈,不知为何我能够理解,而也只是理解而已,情感上却无法认同。母亲似乎有意回来看我们,但也是有意地退去不见我们。而只因为我早出来了一分钟,随即无可避免的,我看到涉世的头一种残酷和深爱。


旁边的一个个白色的世界尚未开启,不明白为何当初的灰暗此刻看来竟是白色,那可能是所处位置的不同,而或许有一天,我处在母亲的位置,处理某类事情,也是此时的自己无法认同的。



面前一条小河,静静地淌过,有什么在那里面翻滚,似乎是生命一样的东西,而表面又漂浮着一些死尸,河在这样的时刻同时成了温床和墓场。来于某处,去向某处。

对岸一只狼扑到了一只兔子,树不停地落着一些叶子,那些叶子飘飘洒洒,静默地滑下,掉到地上落在水面上,安然非常。接着一只叫不出名的鸟掠过河面,轻巧迅猛,再次上天时爪下已有一条不断挣扎的鱼。即使怎样用力挣扎,也回不了河里,如我再也回不到白色的灰暗中去。


所有的这些,不过一分钟,而我这些认知,这种认知的能力,似乎与生俱来,似乎只是因为我比其他的同胞早看到这个世界,早了那么一分钟。


想起母亲隐去身影的末端,莫名觉得胸口隐约地开始疼痛,同时身旁的卵一个个地响起来,我仿佛能想象一分钟前,母亲在听到一堆白色中间有一个不顾一切提前放肆地发出破裂前脆响时候的惊讶神情——我是何等的任意妄为!



一条条如我般大小的生命从那白色中钻出,像是涌出的黑色水流,悄无声息,一条条游开,向着不同的方向,离去,没有片刻停顿,四散游走,河沙上划出一条条细纹。有的从我身旁经过,丝毫没有对我的存在做出反应,犹如我所处的位置恰在这世界隐藏着的另一个空间、另一个世界当中,不能被发现,也完全不被知晓,甚至我本身便是另一个世界,走到哪里,那里就已然成了另外的一个世界。


其实此前我们就处在不同的世界当中,各自有各自的狭小的空间,无所谓别人的世界如何。现在我们纵然彼此看到,纵然彼此身体里有着相同的东西,纵然有着无穷无尽的联系,但却还是抱着自己的世界存在于这个大世界当中,而我们各自的世界,即使交错,也始终不会重叠。至于这个有我们无数小世界的大世界,又能比我们的小世界大多少,我委实不能再想,也不愿再想。


我能理解,但情感依旧不能认同,胸口方才隐约的痛已渐渐明朗清晰,开始撕心裂肺起来,隐约感觉到已经干掉的表皮突然从胸口裂开了一条口子,之所以说是隐约,那是因为不可见,而我又听到它断开的声响,像是努力地承受了很久,再支持不下去,“咔咔”地裂开…


我才知道,刚才的一分钟里,世界已经繁衍出无数悲哀。



而这种悲哀,似乎尚在继续。


我最后一个离开那堆破碎却持续存在、坚不可摧的封闭空间,而“最后”这形容是否恰如其分便不得而知,因为那时候还有两只蛇蛋未有什么动静,连一点开启前“哆哆”作响这样的前兆也没有。也许他们俩就此再也不能出来,就这样地长成,从昏睡中醒来,继而,睡过去,再次,永久…


这样未尝不可,我倒也说不上哪样才是幸运,我能理解,情感上不能认同。依旧如此。



草丛那边传来什么声音,闷响。我游过去,透过稀疏的草叶窥视,一只四条腿的家伙正将我的一个同胞叼在嘴里,在地上抽打两下,然后就着灰尘吃下,大嚼特嚼,淋漓尽致,似乎没有什么再能比那更新鲜可口,新鲜勿庸置疑——来到这个世界只一分钟哆一点,而至于可口,我以为让自己活下去的食物都算可口,抑或根本不用考虑可口与否。只是为了生存,而照旧,我理解,情感上,不能认同。


胸口越发痛得厉害,此刻连嘴里的牙也开始酸胀,似乎有什么再牙的深处淤积,侍机而动。


我掉头离开,丝毫未曾犹豫。不敢细想两分钟前和我只隔了两层硬壳的同胞,现在和我真切地隔了一个世界。



之后的一段日子,我不停地捕食,上天给了我一张什么都可以吞下的嘴,不论大小,统统照单全收,不可以辨别猎物的滋味,只需一味吞咽,一路活下去,便已足够,再无其他的什么要求。


只有其中几次捕食或者作为猎物被捕食时,那种求生的欲望才无限的扩张,充斥于脑中,那几次穿越生死,像穿越黑与白的迷障。原本浑然一片、无法看清的雾一经穿越,便发现这个世界越发地清晰,似乎自己的眼睛被什么彻底的冲洗一遍,陡然开朗。这种霍然的代价相当的高,什么都赌进去,一旦输掉,便再无所有,连我本身也从这世界消失掉,接着世界依然是世界,并不因为我的消失而发生什么本质上的变化。再者,我原原本本便是另一个世界,就这点来说对大世界也毫无影响力。


每每如此这般之后,我的胸口便隐隐作痛,而牙跟着肿胀,什么东西依旧蓄势待发。



猎食对我来说并不算难事,至少我如此认为,除掉猎食所需技术经验上的困难不说,就为什么猎食,我至今尚未迷茫,一种生存必以另一种的死作为代价,而死掉的被我一点不破坏的吞下去,它的怨念和血液中蕴藏的力量会不会侵入我的身体,最后反将我食掉,这样的事我并未理会。我只了解“此刻”我活着,这便最好。至于“将来”,或者说“下一秒”,我是死是活,倒不在我的思考之中。因为那样的事情即便是我绕着树枝在上面缠上几大圈,也是绕不出什么头绪来的,反而浪费了很多个“下一秒”。


死亡是“必然”的事情,而真实在于很多“必然”才能体现其公平性,即使不肯承认或者深感无奈,但因其称为“必然”,所以公平性自然不能抗拒。如果说“下一秒”就是那个最公平最大的悬念,无法感知也不能准确预见,很多个“下一秒”中可能与他擦肩,却无法看清他,无数的“下一秒”的小悬念汇聚成一个最终的必然,虽然此前他看似遥远,其实早在此前他就已经开始了游戏。


很早以前,从开始在这个世界中孕育的那一刻起。



不久之后我蜕掉了一层皮,头一次,让我始料未及。


那时候突然感到所有堆积的什么俨然在一刹那间爆发,胸口的疼痛不可名状,只知道在迅地延伸,直冲脑门,“咔咔”的声响充遍全身。抬头,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下来,蒙在眼上,一切变得昏晕恍惚,仿佛自己又坠入到另一个世界中,坠入到似曾相识的灰暗中……



疼痛扩至全身上下,连尾尖都如通电似的发颤,之后一切安静,疼痛逐渐消失,我又回到熟悉的世界中来。身后一层半透明的皮,曾经将我囚禁在里面柔软而牢固的外皮。我对它凝视良久,仔细的里外辨认寻找。没有,除了一些隐约的血迹和黏液什么都没有。


这太奇怪了,一开始那种刀刮针刺的疼痛从何而来?此前我一直以为能从蜕下的皮中找出些什么,可这时候,那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自己依然有着新的、光滑的外皮,足够我肆虐很长时间。




冬天转眼便到了,我本能地找到一个地洞,似乎是什么动物曾经的巢穴,我利用过来,睡过去,即便冬天的声音从洞口呼呼地传过来,也不能影响我,我仿佛又来到一个新的世界,那里的冬天隐约,可我有所期待,在等待另一个新的什么的的到来。


睡过去,一觉醒来,世界便有了春天。



这以后依旧猎杀或者逃亡,穿越生死,吞掉无数的带着凄凉怨念的活物,胸口持续疼痛,一旦有了什么新的认知,就不可避免地痛起来。

像是一种惩罚…


疼痛堆积,然后某天排山倒海地爆发,便又蜕掉一层皮,成长一点。虽然每次蜕下的皮我都要检查很久,却仍然未能发现那些疼痛的根源所在。我一度认为让我难受至死的什么东西也在另一个世界当中,只因某种奇异的缘由使得他与我的世界联系在了一起,既非他的本意,更不是我的要求。我早知道两个世界不能轻易地交错,这样的交错,原是如此地让人难受。


成长终归是一种痛楚,不能幸免。



某天再次碰到了自己的同胞。当时我穿过草丛,他在眼前的空地上,正欲吞食刚刚捕到的猎物,看到我出现,便闭上嘴扬起头盯着我,信子在口中一伸一缩,我不禁一愣,考虑是否有必要解释自己的闯入绝非故意而纯属无意之举。不过想起有时解释无法说明问题,所以决定放弃无谓的辩解,掉头便走。


喂。你。他在后边叫我。


我转头,他依然盯着我,面无表情,完全不能从那表情中窥见什么,是吉是凶,不能察觉,我扭转身来,准备迅速地做出反应。


冬天可有冬眠?

……

怎么?不能说话?哑巴?

那倒不是。

这便对了,刚才问你有没有冬眠。

当然。

可知道缘由?清楚?

完全不知,和吃食一般天经地义,就那么睡过去,大概如此。

因为我们的血受外界影响而忽冷忽热,极易受影响,比吞下一只老鼠还容易得多,大体如此,能够想象?这个?

嗯,能了解。

所以世界能够相当轻率地影响我们,这个不能抗拒,完全不能。

同意。

那么来吧。

做什么?

决斗。

决斗?!干什么要决斗?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有是与不是,但凡事情就只有两个答案。

没有一点起因?是说诱因,促成这个的事件。

这片地方就只剩我俩,应该是,我胜了其他的人,你也胜了一部分的。

我?老实说从未有过和其他蛇决斗的事情,千真万确。

我知道一部分蛇从这地方消失,莫名其妙的不见了踪影,我想可能有什么在向我挑战,所以我不能输给他,就这样和其他蛇决斗。

就这样?

就这样。

……

好了,改说的都说了,你赢了我可以连我的猎物一并拿去。

那个我不要。

好,随你,开始吧。


莫名其妙但不能避免的厮斗,轻率,就和他说的一样,世界影响我们,我理解,情感上不能认同。所以在他倒下去之后,我的胸口再次的痛起来,撕心裂肺。

我们受世界影响的,又何止血液。


他呼呼地喘着粗气,身体慢慢放松地打开,无力地瘫在地上。


只是咬我,为何不用毒?

毒…什么东西,那是?

……平日里怎么捕食?只是咬住,就…活吞??

没错。

没觉得牙根酸胀,像有什么…要喷出来?

…有,不过……


我摇了摇头。他听后无力地闭上眼睛,良久,没有言语。我欲走掉,他却又开了口,费力地缓缓说道你中毒太深了,这么久……


我望着他,他却又不再说话,四周无声,我转身离开。他最后用尽气力说了一句,然后咽了气。

你真可怕。他说。



不久之后疼痛再次爆发,再次蜕下一层皮,那里面依然没有东西。我的新衣依然湿润且光滑,我想起那句话,中毒,什么来着?又突然地明白过来,想是我们将带刺的外壳反套在身上,任凭那些尖锐刺入身体,却留给外界光滑的皮肤,即使疼痛,却流不出血,只要我们刚刚能够忍受,那外壳就脱落,换上新的,然后继续,反复。是这样??


也有可能我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造成蜕皮,看到某种情感上难以接受认同的什么,无奈地被迫面对,可是什么又在不甘地翻涌,某一天急剧地扩大,以什么作为导火线,蔓延开来。


至于毒,如果真的藏在我的牙中,那也不无可能,我吞掉太多的活物,那些怨念,和上我体内的某种情感,发生一系列的变化,最终成为我致命的武器,对其他生命,也包括我的生命。


始于很久以前,在我比其他同胞早出来的那一分钟里。


我的血,冰冷,但它依然鲜红,或许终有一天,它会像那疼痛一般爆发,热烈翻滚,烧得烫人。



两个世界的交错最终影响到我的世界,至于它开先已经扭曲到何种程度,却全然不能知晓,也不愿知晓,并且在我产生知晓它的念头之前,大世界早已影响了我,致命的,而且如此地迅速,完全不能反应过来,可以说是吞掉。


这大世界,原是无数个被吞食掉的小世界组成,而尽管有大大小小的伤害使得我蜕掉数不清的苦痛过后依然还能有柔软的身躯给予生活以迂回的面对,但大世界还是给了我致命的一击。



那天被一种诡异的细响吸引,穿过草丛来到一处开阔地,细想蓦然消失,不远处一个人放下口中的草笛,轻声对旁边的一个大个子说“来了”。


那大个子看到我,满眼放光:“终于来了一条,老子以为这里的蛇就当真被咱俩收拾干净了…还是个漂亮家伙,千万别伤了皮子…“


人!这东西的世界和我们的毫不相干,平日里双方都尽量回避,为什么今日里……他们会主动地侵入别人的世界么?不计后果地侵入?


那吹草笛的嘟哝着:“看来这一带真的没什么了,不过等干完这一票咱俩一分钱又可以享乐一阵。”

“咱俩一分钱?不,不,那是我一个人的…”


旁边的人刚惊疑地转头看他,便着了一刀,一声惨叫。脖子上鲜血迸射,溅在地上。


我看到一个刚刚还活生生的人就在我面前倒下去,鲜血顺着刀锋淌过滴到地上,声音沉闷敲心,那一瞬间我记起那条蛇倒下去的场景。突然一股莫名厌恶。


大个子顺势又捅上几刀,惨叫慢慢的下去,却又有几声嚎叫炸响,大个子尖叫着坐到地上,胸口那条蛇不知何时扑到上面,怎么甩也甩不掉…


我是厌恶这个世界,还是对自己本身就是厌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听到了体内血液沸腾地声响,不假思索地扑了过去,此刻那血一定是火热,烧得烫人,胸口一种疼痛让我为之发狂,可我认为自己异常清醒,从未如此清醒,牙的根处一种力量正在汇聚。


爱都可以转化成毒,恨自然不消多说。


男人喘着粗气最后奋力操起刀将我连根带尾一并剁掉,我的头却仍留在上面。而我,全不在意…


我把牙深深地插入肌肉,倾尽全力,注入自己的爱与恨,注入自己的拥有和失去,注入自己永恒的过往以及片刻的现在……


世界就此破碎,倾尽全力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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