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王…【国魂】

2006-05-15 11:41 | 林柯




| 猴王…【国魂】



正是晌午过后,热气才见涨起来,官老爷富家子弟想必这会儿吃罢午饭,都躲自家阴凉地儿去,抽水烟睡午觉的,热气倒是怎么也难为不着他们,说来也没什好为难他们,若是有事,都叫孔方兄摆平,落得清闲。

说是如此,茶铺里依旧坐的人山人海,多是码头帮工的人——卸了一早上的货,趁着当儿喝喝茶打打瞌睡,养养精神,若是待会有船来了,还得顶着日头干活。喝盖碗茶的都坐铺子里,三五成群,大多光着膀子,身后的藤椅搭着汗巾,有一句没一句瞎聊。往里点的椅子都放的整齐,前面是一指来高的台阶,台上有老头正说书说的兴起,汗流浃背唾沫四溅,底下近前的个个咧着嘴听的有滋有味,后面的摆龙门阵,再往外屋檐下稀稀拉拉睡着一些码头工人,管你们闹的震天响,早练就两耳不闻的功夫,这便好了,谁也不碍着谁。

茶铺伙计们提着长嘴茶壶给客人加水,个个都是好手,谁要水,唤一声,几步开外抬手把壶斜着一提开水就顺着出去,划道弧线直落碗中,不偏不倚,看客笑着算也饱了眼福,明白的伸出俩指头在桌上磕着,算是答谢还礼,相传这礼节出自一微服私访的皇帝,看到这么着加水起了兴致,不由分说提着壶就给坐一旁的随从加水,下臣们哪受的起,又不敢道破皇帝身份,只能伸食指中指在桌上磕着表跪谢了,传说归传说,行行都有特殊的规矩也不假。

一趟书说到要结尾处,就有茶铺伙计绕着茶铺一圈,算是收书钱,乐意的多少给点凑合,要实在没钱的,喝两声好也行,图个热闹。


“隋唐演义,《对花枪》,说的好…”刘老猴称赞着回头端起茶要喝,见小林背过手想要挠背,空出一只手照着头上就是一下,“小鬼头,你是真不要命了,伤口没好抓什么?”

小林子也不答话,仰头做鬼脸笑得咯咯咯的,刘老猴虎着的脸隐隐掠过丝笑意,旁边的猴子阿新上窜下跳,也是高兴的不得了。刘老猴喂了猴儿一点腌花生,招呼小林子到怀里,拉开马甲,跟着皱了眉头:“哟,有点流脓,怕是灌了(感染)。”

“师傅,没事。”小林子不屑,刘老猴又照着他头上一拍,说是什么叫没事,吓唬他说以后不治要长疮,烂完,吓得小林子不吱声,刘老猴看着,偷乐了那么一下。

近来外面战事不断,吃不起饭的人越来越多,怕是不等到日本人打过来,也得内乱,成把的票子都成了废纸一堆,米价天高,打着滚往上抬,一捆一捆的票子也就买米一颗,三天前有饥民把码头米行的货仓抢了,乱成一团,小林子瞒着师傅刘老猴跑去,好容易抢了半袋子米,后肩给用鞭子打了,留了一指来粗、小臂一般长的口子。

说起那种鞭子,刘老猴是知道的,看着软,实是软刀子,把牛皮上的肉啊经络啊刮干净,泡棕榈油再捞起敲打晾干搓成的,结实的不行,一打人就吸着肉陷进去,一拉就是一条鲜肉跟着一并给割下来,米仓那些打手没少打近前要救济粮的饥民,实在是歹毒得很。想着想着刘老猴脸上的笑容又僵了,愣愣地不知在想什么。

刘老猴从小没爹,19岁那年死了娘,一个人,家里穷的叮当响,后来跟着亲戚进了山里,学了一手耍猴的绝活,回城里在码头附近靠着耍猴卖艺,多少能够糊口,为人本分仗义,知道的都叫他“刘老猴”,后来有人帮忙说媒,娶了个媳妇,没多久染病死了。人又高又瘦,颧骨高,别人都说这是命上带的,克妻,也就没有再娶,也没有孩子。

小林子是隔壁邻居的孩子,那时候太穷,生下来养不活,两三岁就给了刘老猴,说是让娃娃跟着刘老哥学学手艺,也能混个半饱,其实都清楚,算是过继给他,好歹也强过挂个牌子装篮子里卖了,刘老猴心疼孩子,想到自己一没有后人,二没有传人,就点头答应了。

小林子从小没什么营养,生得骨瘦如柴,人倒是机灵,刘老猴耍猴,他还自创了和猴一起耍闹,俨然就是俩小猴子,逗得看热闹的人嘻笑不断,钱自然也给的多些。

小林子从小摸爬滚打,常常弄的遍体鳞伤,刘老猴看着爱惜,口里说这场看客多让小林子收钱就好,小林子知道实则是师傅疼他,却总是不依,他想自己多翻两个跟头,也能多赚俩钱。


“这么着不行…”刘老猴小心的帮小林子穿好马甲,抬头望望天,“等这日头过了,天阴下来,去治…”

“师傅治可得花钱…”小林子趴刘老猴腿上撅着屁股抬头嘟噜着嘴说,还没等他说完屁股上就美美地挨了一巴掌,“哎哟”一下跳将起来。

“你小子,让你治就治,话多,偷吃鸡下巴了…”刘老猴又虎着脸,小林子揉着屁股站一边依旧扮鬼脸。猴子阿新左望望右望望,不知道主人和小主人这是在做什么。

它并不能明白,这是某种方式而已,和主人喜欢它喂它东西吃是一个道理。


太阳阴下去,刘老猴付了茶钱,背起家当,起身开走。小林子拿着包袱,一手拉着阿新脖子上的绳子,在后面跟着。不多一会儿,刘老猴停下回头看了看,什么也不说,接了小林子手中的包袱,一并背着,拉他进了馆子。

进去坐定,刘老猴要了两碗打卤面,招呼伙计多切了碗猪头肉,端上来,伸手抓了一片放嘴里嚼,然后往小林子碗里拨拉,小林子埋头正吃得淅沥哗啦,觉着眼前铺天盖地一般就掉下一帘东西,抬头望望碗里,又看看刘老猴,刘老猴只管吧嗒着嘴努囔着一个劲说“吃,吃”。小林子没吱声,等师傅去招呼喂阿新的时候,悄悄夹一大夹肉往师傅碗底塞,再扒拉了面盖住藏好,接着不动声色继续开吃。刘老猴回头来吃,筷子就刨出肉来,看看小林子正自顾自埋头吃得风卷残云的,也没多问,大口大口吃起来,不知怎的没奈何的摇头,忍不住的在轻笑。

吃完要了壶酒,刘老猴招呼小林子来拿酒冲洗伤口。

“痛不痛?”刘老猴觉得自己看着都有点发麻,小林子只管摇头,其实痛的呲牙咧嘴的,忍着。

“不错,是条汉子。”刘老猴点头称赞,呡了口酒,小林子高兴的什么似的。

擦干又拿出自制的白药给上了,将就着包扎一下,也就算完。

付了饭钱出来的时候,刘老汉隔着裤兜摸摸里面的钱,实在是没几个,今晚怕是要睡外面,低头不好开口,闷了半天才说,小林子无所谓地说“好啊”,说是正热外面睡着凉快。

找了间闭门了的铺面,屋檐下草草铺了条席子,凑合着躺下,天热睡不着,周围都是虫子鸣叫,两师徒躺着也不说话,阿新在一旁靠着打盹。

半夜里下雨,刘老猴惊醒了,手臂撑着起身看看小林子,又背手要挠背,于是轻轻推推小林子。

“咋了,伤口又痒?”
“没…”小林子坐起来,揉着睡眼,“蚊子咬的…”
“我给挠挠…”刘老猴也坐起来,“这儿?”
“往下点…再左边点,哎对就那儿……”

刘老猴给摸索着,用手指蘸了口水往包上涂了一些,手指微微张开避开,只在包周围挠,免得抓破。

“这下安逸了吧?”
“嗯……对了师傅,伤什么时候好?”
“快了,痒的时候一般就是干血长疤了,等疤一长好脱了就没事了。”
“还要痒,那咋办?”
“少大惊小怪的,师傅不会给你挠么?”刘老猴又照着徒弟头上一拍。

“呵呵……对了师傅,明儿咱们去哪儿摆场子?”小林子摸摸头问道。
“这几天码头那边不太平,换个地儿,你有伤口,耍猴的时候不上…”
“没我可不行,我可是小猴王,码头的张老六他们都这么叫我的,那师傅,你可就是老猴王咯。”
“呵呵,你师傅是老骨头差不多…再过两年就耍不动了…”
“没事,有我在,我还要把猴戏耍大,耍到京里去。”
“哦?怎么?”
“听他们说,唱大戏的以前都给皇帝唱,咱们把猴戏弄去京里,搞火了,弄的和京戏一样,让他们都来看,师傅你说好不好?”
“……”
“师傅?”
“哦,好好……好了不痒了吧,快睡……盖好莫着凉…”刘老猴脱了自己的褂子给小林子搭好,半夜寒气还是重。

一会儿功夫,小林子已经睡熟,轻轻地打着鼾,刘老汉抬头望望天上,雨还是不停,四周一片静寂,又低头看着孩子,不由得心里发酸。十年来,自己连顿饱饭都没给孩子吃过,他没让小林子叫他爹,也是怕他不乐意,没好主动要求,这么多年下来,也就习惯师徒相称,可是再怎么都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谁不心疼,吃饱穿暖这样的事都没能解决,还要跟着自己东奔西跑吃苦劳累,实在是伤心。

明天雨不停,猴戏也就没人看,拿什么买果腹的东西,孩子养伤,怎么着也要吃点好的,就算喝点白米稀饭也行啊,思前想后,越想越愁,后半夜怎么也睡不着,白米稀饭,白米稀饭,念叨个不停。


小林子一觉醒来已是天亮,雨下的小些了,街面上都有商贩摆开摊子做买卖了。四下里找找,没师傅的身影,正纳闷,远处不知什么嗡嗡作响,街面上突然就奔过来一群人,四周马上乱作一团,有人惊叫说有饥民又抢城东的米仓了。一时间鸡飞狗跳的,喊叫声,谩骂声乱作一团,人越来越多,好多人怀里都抱着米袋子,有的甚至蓬头污面,满身伤痕。小林子又惊又怕,四下叫着师傅,像是有某种预感,随即牵着猴儿逆着人流挤过人群,一边走一边唤着师傅。

走到桥头,打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他,吓得他惊叫,转头一看,一个满脸是血,浑身上下都是暗红色,血人般的男人,趴在桥头仰起上身,鬼似的紧紧拽着他不放手,小林子吓得掉魂,嚎叫着要挣脱,情急之下抓着那手低头就要开咬,却觉得似乎相识,抬头强忍恐惧细细打量一番,这一打量不要紧,喉头闷响一声就哭叫出来。

“师傅!!!!!!!!”

小林子赶紧扶着师傅,哭着问出什么事了。刘老猴也不回答,左边脸被打的稀烂,耳朵也削去了半拉,连着点肉挂在脸上,左眼肿的桃一般,睁不开,想说什么,到底已经不能说话,鼻子里嘴里尽冒着血泡,眼睛定定盯着孩子,狠狠地拽着不撒手。

小林子情急之下拖着刘老猴就往回走,却怎么也拖不动,刘老猴腿给打折了,使不上力。刘老猴摇头不让小林子再拉他,挣扎着坐起身,抓过小林子的手摊开他手掌,自己另一只手僵硬着费力举过来,先前一直死死捏着,这会儿稍稍一松,一股白米流沙似的滑到小林子手掌里,有些径直穿过指缝,一颗颗落到地上,珍珠落盘般乱跳。刘老猴怔怔地把小林子四指蜷起来,使劲地让他握着,小林子哭的呼天抢地,泪珠子断了线,也是一颗颗往地上落。

人们往这边来的更多,整个码头哭叫声打骂声铺天盖地,像是江水泛滥豁口,一浪一浪拍过来。刘老猴一推小林子让他走,小林子说什么都不依,正巧码头的张老六也跑过,一看刘老猴是救不了了,情急之下抓了小林子就跑。小林子被拽着,挣脱不了,号啕着叫师傅,伸手抓着。

刘老猴看着渐渐远去,随即淹没在人潮里的小林子,一阵悲怆,两行泪混着血水滚出来,整个人突然轻了许多,浑身上下再无气力,眼前一黑,往身边江里栽倒过去……

后来人们在桥头看着一孩子,瘦的什么似的,牵着一只猴子在桥头江边久久跪着,呜咽不止。无人问津,只有江水一条,陪着他,水声潺潺,呜咽不止。

再后来码头那边出了个年轻小伙,耍猴堪称一绝,能用猴子的声音和猴子再交谈,猴子们见了他跟见了大王似的服服帖帖,人们叫他作猴王。姓刘,刘猴王。

再再后来,年轻人不见了,人们猜测着,说大概是上京去了。

……



五十年后,动物园,猴山。

一家三代人。

“爸爸老猴子给小猴子挠痒呢。”小男孩拉着父亲的手,指着猴山边一对猴子,一老一小。
“那是老猴子找小猴子身上的盐粒……”一旁的父亲给孩子解释。孩子明显对这答案不满意,转过头问自己爷爷。

一旁的老人没答腔,发着愣,一会儿功夫,打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扎的严严实实的香包,小心地解了绳索,倒出几颗米样的东西来,放在鼻子下面,使劲地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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